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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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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2章

“他們,在做什麽?”

另一面的暗室中,朝露透過一個巴掌大的小孔,望向外面的燭火如螢,看到一男一女,身影交疊。

方才,外頭兵戟聲大震,戾英不由分說將她和洛襄藏在一間暗室中。內裏未燃一盞燈火,暗沈昏昧,唯一的光源便是那一個開口的小孔。

暗室內,只有一方矮榻桌椅,連個燈臺都沒有。洛襄一副“既來之,則安之”的淡然,不慌不忙在榻上禪定,她百無聊賴,四處查探,發現了這一窺伺的小孔。

她這一側的角度,只能看到女子痛苦的面龐和男子晃動的背影。而那男子,似是個和尚。

“好奇怪。”朝露喃喃道。

入定的洛襄亦聽到了隔壁傳來的暧昧聲息,睜開雙眼,順著她的目光望去。

僧人赤身,右手持金剛杵,左手舉降魔杖,雙目緊閉,口中喘息,金剛明王盤腿坐式。

他懷中起伏的女子,是與他同修的明妃。

“別看。”洛襄心下一驚,疾步上前捂住她的雙眼。

“你知道他們在幹什麽?”朝露眨了眨眼。

她不是未經人事的少女,看到這幅活春宮,自是猜到了幾分,只是仍覺得奇怪,哪有人這樣子行樂的。

洛襄皺了皺眉,艱難地低聲道:

“他們,在修行。”

朝露轉過身,望向他不解道:

“這樣,也能算修行嗎?和尚不該戒色戒欲嗎?”

她濃密的睫毛在顫動,似是羽毛在他的掌心撓了撓。洛襄緩緩收去捂著她雙眼的手,修長的指縫之間,一雙明眸正望著他,眼尾微翹,晶亮的瞳仁在黑暗中熠熠生輝。

他挪開視線,輕聲述道:

“近年,從天竺傳來一種佛門教派,教僧人‘以欲制欲’。修行此法的僧人稱為明王,自願獻身的女弟子作為明妃。此法對外稱,僧人與女子同修,能參透佛法,早悟極樂。”

朝露微微一怔。

原來佛門真的有這樣的修行之法。

從前只在隱秘的畫冊中見過,原以為是胡編亂造,供凡人消遣和尚的戲說。

靜默中,她望向洛襄。朦朧的光影下,他身如玉山,朗月疏星,氣質出塵。

她心中一動,不由輕聲問道:

“佛子,也有明妃嗎?”

洛襄看她一眼,目光覆雜,搖頭道:

“我已受戒,皈依三寶。”

不會有愛侶,更不會有明妃。

朝露自然知道他一直修的都是大乘佛法,不動心,不犯戒,渡己渡人,但忍不住想要問一問。

她不由垂眸,小聲追問道:

“既然也是修行之法,那佛子為什麽不能做明王?”

她感到身旁的洛襄慢慢側過身來,遼闊而深遠的目光緩緩落在她身上。他的聲音很沈,很平靜,卻又有幾分悵惘。

“明妃需得一生供奉明王,實為禁臠。女子的一生,本來有諸多事情可以去經歷,不該困在一處。”他頓了頓,語氣又重了幾分,道,“這些明妃,大多是以修行為借口,被誘騙囚禁,如此摧殘女子身心之法,非我正統佛門所奉之法,應為佛門所摒棄。”

朝露本來只是隨口一說,見他這般鄭重解答,一時間竟有幾分羞赧。

是了,他是佛子,是要渡眾生渡天下的,怎會沈迷於明王明妃這點小情小愛。

可她又不禁想,這世上大多數的女子,出嫁後侍奉夫君,操勞家事,一輩子困守在一方宅院之中。如此,與那終生與明王同修的明妃,本質上又有何分別呢?

正想著,隔壁遽然傳來一聲巨響。

什麽東西轟然坍塌,不一會兒,腳步聲烈烈大震。

“洛朝露!”

是李曜的聲音。

朝露聽到他喚自己的名,身形一顫。

沒想到他真的認出了自己。她下毒不成,他死不了,卻也定是受了不小的折磨。她一番偽裝的詭計,怕是已被他識破了。

朝露心中油然而生一絲懼意,雙手在袖口越攥越緊。方才她已派鄒雲向大皇子的人通風報信,只盼追殺他的人速速趕到。

她腳步向後趔趄,肩頭抵在了她背後的洛襄身上。

洛襄眼眸低垂,看到她瑟瑟發抖的削肩,一頭烏發披散下來,輕輕拂過他的下顎。

他沒有預料,身體似是僵了一下,卻也一直沒有推開她。

他能感到她的懼怕。她柔若無骨的身體一直在顫抖。她此刻毫無遮掩的依賴,莫名地、無妄地讓他心中起了一陣悸動。

她在清醒的時候,從不會如此。

洛襄沒有動,任由她靠在懷中,朝她指了指墻體,慰道:

“別怕。他看不到我們。”

另一側,戾英領著親兵大步入內,滿面嘲諷,道:

“人家有情人在我閣中盡情享樂,閣下何須這般動怒?”他上下瞥一眼正在發散,衣衫不整的李曜,嘖嘖搖頭道:

“難道你們梁人,都不知道男歡女愛為何物的麽?”

李曜刀尖挑開帳幔,見帳中一雙男女,面目陌生,並非他要找之人。見到那美人在懷的男子偏生還是個僧人,他咬了咬牙,低聲道:

“你們這兒的和尚,花樣真多。”

戾英俊眉一皺,方才沒發現自己的暗室中尋歡作樂的男子竟是個和尚,他一時一個頭兩個大,嘴上卻不服輸道:

“和尚也有和尚的玩法。”

一直在旁的掌事翠五娘走到跟前,額汗直冒,一面忙道:

“你們中原人怎會明白其中妙處。大師乃是明王,借我們這寶地與他的明妃同修,可是能得道升極樂佛國的呢!”

戾英瞟了翠五娘一眼,心下明白了幾分。原是這掌事趁他不在,將他的暗室租借給這和尚“修行”。真不愧是他培養的生意人,門兒精。

聞此說法,李曜嗤笑一聲,將刀拄地,嘴角不自然地抽動,道:

“我竟不知,號稱普度眾生的佛門如此齷齪不堪,以修行為名,沈迷美色,瀉私欲來了。”

戾英面露不悅。

莎車國乃是西域佛國之一,莎車王公貴族上下,世代皆仰仗佛門,信奉佛法,此時怎能容一個外人這般說道。

他面色一沈,厲聲道:

“閣下既是大梁使臣,在我的地盤惹是生非,我還未與你計較。你在我莎車境內詆毀佛門,按我莎車律法,是要杖責至死的。”

李曜淡漠地掃視一圈虎視眈眈朝他圍上來的莎車甲兵,不懼不退,道:

“我奉大梁承義公主之命,請回藏身莎車國的烏茲王女殿下。”

“我今天便是要問個明白。”他不屑地勾了勾唇角,刻意放聲高呼,“王女被佛子私自藏匿於莎車王寺,難道他也是這般誘騙王女茍且,稱之為修行的?”

此話一出,全場嘩然。眾人有的大驚失色,有的默不作聲,更不知如何辯駁。

戾英張口結舌,心中捏一把汗。

這梁人狡詐險惡,借此大做文章,故意是要將今日這波臟水潑在王寺和佛子身上。

“王女與佛有緣,在莎車王寺中潛心修行。”

一道平和且有力的聲音響起。

眾人舉頭望去,見洛襄款步而來,面色從容,沈靜的目光內斂清茫,無形的威壓令人紛紛俯身低頭。

“我是佛門中人,已視毀譽如過眼雲煙。”

“但人言到底可畏,閣下這般詆毀王女,可是與她有仇怨?”

李曜望著他,黑沈沈的眸子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。

他身上發了一層又一層的汗,方才是怒急攻心,口不擇言。此刻稍微冷靜了片刻,他冷笑道:

“你好好做你的佛子,將王女交還,她便自然不必承受世人之詆毀。”

洛襄搖搖頭,聲色端持:

“王女去留,不由你而定,也不由我而定。當日閣下也曾讓她自行抉擇去往何處。若我記得不錯,她不願與閣下一道……難道今日你又要出爾反爾麽?”

“你!……”李曜憶及當日峽口,不但沒能使她回來,還被她刺中一箭,被大皇子派來的人暗殺,傷養了多日才好。

李曜擡起銳利的眸,目光審視,看了一眼今日不同尋常的洛襄,忽而笑道:

“敢問,佛子又為何這身打扮,出現在這仙樂閣,難不成,也是尋找美色來的?”

眾人這才反應過來。

佛子又怎會來到仙樂閣,難不成真被這大梁使臣說中了,是來尋歡作樂來的。

戾英汗顏,看到還赤著上身抱著僧袍在地上楞住的青年和尚,在無人看見處猛地踢了他一腳。

那和尚仿佛清醒過來,滾爬至洛襄跟前,扯了扯他的袍角,道:

“是弟子一時糊塗。是空法師兄讓弟子嘗試……弟子甘願受罰。”

洛襄居高俯視,睥睨他的神情既有悲憫亦有冷意,始終默不作聲。

眾人這才明了,稍舒一口氣。原來,這在仙樂閣偷食的和尚是佛子的弟子,而佛子是來此地清理門戶的。

戾英將玉杖一橫,擋在李曜面前,笑得諷意昭然道:

“我看,被美色所惑的,該是閣下您吧。”他瞇著眼上上下下打量著大汗淋漓的李曜,又道:

“嘖,瞧你這一身虛汗,被我閣中美姬心甘情願餵食了藥散,也該是快活的時候了。來人,貴客在此,不可失了咱們仙樂閣的禮數。”

語罷,戾英舉手召來一大群胡姬,鶯鶯燕燕將李曜和親衛圍住在一處。

“主子,大皇子的人追來了。我們……”一名親衛匆匆上來,面色慌張,在他耳側稟道。

李曜發散之後,體虛無力,高大的身軀被眾親衛攙扶著離開了仙樂閣。

他雙眸映滿此處奢靡的花天酒地,卻始終黑亮鋒銳。

此行不算毫無收獲。他終於知道,那個千方百計要置他於死地的人是誰了。

……

看熱鬧的人流漸漸散去,房間空寂。洛襄看一眼得意洋洋的戾英,道了一聲:

“多謝。”

“本王子自會讓佛子在我這寶地,賓至如歸。”戾英雙手抱臂,望著一向面無表情的佛子默默搖了搖頭,往藏身的暗室走去,他便也笑著很快跟上去。

室內依舊昏暗,一點聲息都無。

戾英起聲喚道:

“朝露妹妹,可以出來了。”

只剩聲音幽幽回蕩,沒有回音。

洛襄腳步一緊,飛身從外頭取來燈燭,點燃一探。

豆大的火光照亮不算寬敞的暗室,只見內裏桌椅擺放齊整,卻空無一人。

戾英入內,鼻翼翕張,嗅了嗅,皺眉道:

“奇怪,怎麽會有一股迷香味兒?”

洛襄想起,方才在房中,他在的時候,並無熏香之氣。他霍然起身往外奔去,凜聲問道:

“還有誰,知道這間暗室?”

“我這暗室本來就我和掌事的兩人知道……”戾英聽他如此說,才發覺大有不妙,急忙找人召來翠五娘逼問:

“你可是將此暗室,賣給了他人?是誰,買通了你?”

翠五娘被他用玉杖抵著喉,頓時嚇得花容失色,慌忙承認道:

“是一個番僧,給了我百金,說是要在此修行……”

洛襄看一眼言辭閃爍的翠五娘,一雙清冷的眸光中寒意徹然,道:

“王城中有那麽多暗室,他為何非要在此處,非要來找你?”

見翠五娘低著頭支支吾吾,戾英料定其中必有隱情,手上力道加重幾分,怒道:

“人命關天,還不快說!”

翠五娘見被人看穿,連連跪地叩首,滿頭金釵墮地,也不敢再隱瞞,直言道:

“一年來,這番僧每月都要我幫他找幾個雛兒,說什麽助他修行。我見他誠心誠意,給錢大方,便將鑰匙交予他,讓他借我這地兒行事方便……奴家是一時財迷心竅,主子饒命啊!……”

“那些女子,最後都去了哪裏?”

翠五娘不敢擡頭,泣聲道:

“那番僧說是被他帶走遠游修行了。奴家是再也沒見過了……”

戾英橫眉驚起,指著她罵道:

“好你個翠五娘!我這仙樂閣,倒是成了你的淫窩了。近年來王城中少女一連失蹤數人,難道也是你搞得鬼?”

翠五娘忙不疊擺擺手,道:

“這犯王法的事,奴家哪敢?後來啊,雛妓不好找,那番僧好像也就作罷了,沒有再讓我找人了。只與幾人常來這暗室,奴家也不知他們在裏面做些什麽……”

洛襄雙手攥緊袍角,最後問道:

“那番僧可是身長不足六尺,頭鼓耳大,深眉小目?”

翠五娘一楞,回憶片刻,應道:

“正是。”

聞言,洛襄掉頭就走,疾步走出仙樂閣外,整理馬轡,一躍上馬。

戾英跟上,轉頭看向沈默不語的洛襄,目露驚異,道:

“佛子難道認識此人?”

洛襄沈眉,眸光漆黑,看不到一絲光亮,道:

“實不相瞞,正是我師兄空法。王女應是被他帶走了。她有危險。”

“竟是你師兄?這,這……如何是好。”戾英有些為難,他撓撓頭,艱澀地說道,“我可以馬上動用一些親兵去找。但,此事事關重大,佛子是不是應該先與寺中長老從長計議?”

他雖是莎車國王子,但事關佛門中人,已超出了他用兵的權限。妄自出兵,已是背了一筆風險。

“來不及。”洛襄搖搖頭,直視馬下猶疑的戾英,目光冷靜堅毅,掌心攬緊了韁繩,道,“我師兄的目的,我再清楚不過了。他此計是為我而來,只有我能破解。”

洛襄遙望閣外灰蒙蒙的夜色,月色黯淡,零丁的星子散發著微弱的白茫。他的目色卻比這夜色更深、更沈。

“若她因我出事,我這佛子,不做也罷。”

決然語罷,洛襄一踢馬腹,絕塵而去。

戾英一楞,面色驟變煞白,趕緊率兵跟上。

***

夜幕低垂。

洛朝露從昏迷中醒來。

先前在仙樂閣的暗室中,她隱約能聽到隔壁洛襄與李曜的對峙之聲,後來那聲音越發輕了下來,她感到頭越來越沈,迷迷糊糊便在矮榻上睡去了。

再睜眼,又是身處另一間陌生的暗室。

她的意識還有些模糊,極力地迫使自己冷靜下來。

眼前,無法視物的黑暗,只有鼻息和聲聞還尚存幾分敏銳。

她先是聞到極淡的一絲血腥氣。

不僅是血腥,還隱隱混著一股沖鼻的味道,像是某種西域香料混雜藥散,令她腹下陡然不適。

朝露輕咳一聲,擡起手臂,想要摸索地面,發現手腳都被粗繩捆得牢牢的。

她的咳嗽聲引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。不知何處的角落裏,傳來女子的啜泣聲。

原來這間空曠的暗室,不止她一個人被囚禁。她突然想起,鄒雲和戾英都跟她說起過,近來莎車王城中時有少女失蹤。

她細思之下,估摸著自己或許也已卷入這樁迷案。

知道仙樂閣的密室所在的人不會太多。她從那裏被劫走,歹人定是早有準備,摸清了她的底細,就是沖著她來的。

不會是李曜。李曜為人素來倨傲,只會動用手段明搶,斷不會用此陰詭之術。

至於戾英,他雖然為人冷心冷肺,但是商人重利,他知道她的王女身份,大有可為,也不會出此下策。

她猜不出是何人劫走了她。

浮香幽來。這暗室中怕是也點了迷香,她醒過來後,不僅頭腦昏昏沈沈,渾身乏力,想要掙脫繩索的力氣都沒有。

不知過了多久,一束強光射了進來。

突如其來的光令她睜不開眼。眼簾的縫隙中,她隱約看到房門打開,有人進來,她未看親來人就被蒙上了眼,帶了出去。

身旁傳來女子驚恐的尖叫,很快那聲音變成了低低的哭聲,似是喜極而泣,慶幸被帶走的不是她們。

好像,外面是多麽可怕的東西。

捆繩壓著她腕間細嫩的皮肉,破皮後生腌般的疼。朝露十指指甲緊緊掐著手心,借力讓自己鎮定下來。

來人簇擁著她走過一小段路,替她松了綁,將她按坐在皮絨凳上。一人為她梳頭綰發,一人為她塗粉抹脂。還有人替她換下了滿是冷汗的衣衫,換上一身絹帛裹身,只覺衣料稀薄,素肌盡裸。

朝露在寒風中打了一個冷顫。手中又被塞入一個棒狀的東西,她腕一搖,發出清脆的錚鳴。

似是高階僧人用的轉經輪和金剛杵。這裏,難道是寺廟。這些,難道是佛門中人?

服侍她的人在耳邊輕聲細語,無不有得意之色:

“美人好福氣,今夜和我們佛子成了親,從此就是侍奉佛子的明妃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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